VeryHot_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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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名字都不能说的站: cinthus

江山客

序子夜千秋

——拔剑绕残樽,歌终便出门。西风满天雪,何处报人恩——

 

“喂喂喂,你还有气没有?”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在边上蹲下,绵长均匀的呼吸夹在尖利的风声里,像是黑暗而荒茫的冰原里,一道缓慢流淌的发光的河。

河水流到了手臂上,隔着一层坚冰透过来些微的暖。

和一点点熟悉的像是家人的气息。

“还挺有料的。”那个人自言自语,“看起来也不像中毒。这要是死了就扛回去加菜吧,也算新鲜……我说你没什么病吧,有病早说啊我就不浪费力气了。”

“……”

黄少天拼尽全力朝对方翻了个白眼。

 

 

——蚩尤旗出,国之有丧——

 

嘉朝三年,荧惑星过临江郡。郡中小儿有歌:

“烟又烟,风上天。

“团团乱,团团旋。

“天不见,地不见。

“秋叶落,冬夜悬。”

拍着手唱着歌的小孩子蹦蹦跳跳过了一道巷子,没有留意到墙上靠着一个裹着件半旧粗棉袍的人。

那人抬头望天,长风卷起呼啸烟尘,像是要给苍白日空再扑上一层天下太平的粉。

 

“小卢别跟着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秋叶落不秋叶落的你看这树上的叶子还绿得油光发亮的哪能就落了啊,管外面说什么赶快过来我教你一招新的剑法。怎么样帅吧帅吧我跟你说这招叫——”

“少天。”有人靠在窗边,平静地说,“你指的那棵树,叶子已经掉光了。”

剑意骤停,旋即骤起如雨。

 

嘉朝三年秋,帝崩,谥庄。

胜敌志强曰庄,死于原野曰庄,屡征杀伐曰庄——

武而不遂,是为庄。

 

“这位置也该换个人,来坐一坐了。”

 

 

——大厦将倾,兵戈重现——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朝堂动荡勉强被压了下去,民间武林却暗起风波。

人在即江湖,纷争从来不休。

 

“叶秋叶秋叶秋叶秋叶秋!叶秋你果然是装死呢吧?”

蓝雨剑圣出走。

 

“吵什么吵,在呢。”

义军旌旗四起。

 

“也许,这是一个吞并嘉国的时机。”

北境忽现重兵。

 

“务请先生,出山相助。”

战车滚滚而来。

 

“喂我说叶秋你真的要搞这么大啊你果然还是放不下——”

“叶修。”

“啊?”

在史书中已经死去又注定复活的人转过身,一手掩住了身边人的眼睛。那眼中的光太明亮,胜过天上璀璨群星。

“我亲你的时候你要叫的不是我的名字,那就太煞风景了。”

 

——此身已作江山客,何妨同歌且同行——

章一南山有台

嘉朝三年春,帝凯旋,宴群臣。

 

回春水暖,正是鱼虾苏生的时候。嘉国拥江临海,这气候变化,先知的可不止江面上绿头黑翎的水鸭。

“那可是……斗神啊!”

“会不会吃人的?”

“总之小心一些是没有错的吧……”

嘉帝率军回朝的消息,早就在驿马匆匆的啼声中传遍了王城。常年在外清修的太后摆驾回宫,亲自主持迎驾事务。御庖们得了令,都是祭出了十二分工夫,要让连年亲征在外的国君把舌头也化在佳肴里。整座皇宫像是忽然醒来一样,提前一个月为了它的主人而忙碌起来。侍女宫卫像是织机上的梭子一样飞快来往,四处都能看到内监喝令人再三整改。光是看过一遍还不能够,得复查再查,唯恐出一丝纰漏,让嘉帝不喜。

嘉帝三年亲征在外,宫人早已换了几批。新人都只听说了嘉帝的治军声名,说是陛下如何英明神武,又如何犀利尖锐。坊间的传言就更为不堪了,说嘉帝乾纲独断,从来不顾及手下军兵和谋士建言,只仗着武勇横冲直撞,杀人如麻,毫不眨眼。

这传言流言揉在一起,谁也没有本事分得清。宫人们最是战战兢兢,生怕传说中嘉帝那轻易取人头颅的利矛,随便就削了自己的脑袋。

这一切都是嘉帝叶秋所不知晓的。

他只负责胜战,其余自有丞相吴雪峰料理。吴雪峰倒是国之能臣,只是近年染病,每况愈下,一应事务早都交代了下去。市井流言鸡毛蒜皮,即便是想管,也有心无力了。

暗潮便肆意汹涌。

 

“那个高瘦有胡子的是陈少府,你大概是没见过。他上任不过三月,才干倒是不错。”

“顾廷尉上个月刚得了一个儿子,只取了乳名。你要是想让他不给你捣乱,可以给他儿子赐个名。要说的话我写在这上面了。”

“你的酒,我已经让人换成白水了。”

“还有……”

叶秋把窗上纱帘拨开一道缝隙,盯着宴席场地那边人来人往。过了一会,他笑着说:“雪峰,你说这么多也不怕我记不住啊。”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便袍,随便束了条带子。如果被那些一心等着个凶恶斗神的小宫女们看到,一定会把眼珠子也瞪出来。这看上去也不过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带着些不以为然的笑意。眼神要是再专注一些,大概确实够得上锐利明睿的评价,只可惜整个人懒洋洋地斜靠在榻上,什么精气神都不见了。

站在榻边的正是嘉国丞相吴雪峰,气度沉稳,只是面色有些青白,声音也有些发虚,是在病榻缠绵多时的样子。听了叶秋的话,吴雪峰将手中一叠纸张砸进叶秋怀里:“你是现在背下来还是等会当众拿出来照着念?”

“选后面那个可以吗?”

“不可以。”

叶秋叫道:“那你还让我选?”

吴雪峰毫不留情:“等你学会治下,学会统御人心,我就给你选。”

叶秋兴致缺缺地收回手:“跟那群一脑子黄金白银官大印的人说废话套话,没意思……我管打仗打赢就行了吧。”

“治国不是打仗,你那套只能降住那些诚心拜服你的人。你要是碰上真正心思活络的——”

吴雪峰还想再训几句,一开口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叶秋跳下榻给他拍背顺气,难得地露出了点紧张神情。

咳嗽平息后,吴雪峰看着叶秋叹了口气:“……如果我还能再看着你三年就好了。”

叶秋十六岁即位,次年改元嘉朝,取四方来朝之意——实际上是叶秋觉得这年号比先帝定下那个好记。到嘉朝三年,叶秋也不过刚刚及冠。这几年里又总是在边境征战,不怎么管理国事,全部落在相国头上操持。幸好吴雪峰能力卓越,又是先帝时预下的世家子,自小与储君养在一块,忠心不二,这才没出什么乱子。

只是吴雪峰现在突染奇疾,难以为继。那病来得古怪,求医无数,都看不出病根,只嘱咐静养不能劳累。

叶秋看他平静下去,便说:“你别胡说。上次不是有方士说海外有奇人,可以起死生肉白骨的吗。人我都给你备好了,你就放心去把病看好了,回来再给我当丞相。”

吴雪峰忍俊不禁:“我这一去不知道多久,你还空着位子等我啊?”

“空着就空着。”叶秋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我要是撑不住了,就把叶秋那混小子抓回来。”

他们同时陷入了沉默。

 

叶秋原本不叫叶秋,叶秋是他的同胞弟弟。当时一胎双生,被视为不祥,皇后只得匆忙把当哥哥的取个名字叫叶修,托了出去,放在民间养着。本来想着等个几年风声过了,再找个由头接回来。不料叶修天赋异禀,将养父的粗浅矛法去芜存菁,悟出一套新的招式,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声,全不肯回宫了。

皇后思念孩子,时常私下把叶修召进宫里见面。兄弟间倒也没什么隔阂,叶修常给叶秋和吴雪峰讲些江湖事,又教他们一点强身健体的招数。一群年轻人打打闹闹,帝后看得十分欣慰。

结果坏了事。

当弟弟的给哥哥的快意江湖迷住了,学了一招半式,就心思浮动。又少年人叛逆心性,不愿和先帝指的太子妃成亲,竟然在大婚前夜收拾包袱跑了。先帝本来年迈,急火攻心之下,不久便宾天了。

叶修就被赶鸭子上架,顶着叶秋的名字成了新嘉帝。

毕竟一直以来,作为储君培养的是太子叶秋。叶修虽然在宫中耳濡目染懂点规矩,到底江湖出身,不擅长帝王心术。平日里有吴雪峰前后操持,还好几次差点露了马脚。

也是叶修运气好,嘉朝元年就有敌国犯境。消息传来,嘉帝立刻宣布御驾亲征,明目张胆地跑了。

吴雪峰送行时,十分郁闷地想难道卷铺盖跑路这习惯还能世袭。

但他也知道,叶修不可能留在朝堂。那人重人情,轻世故,虽然面子多少会给一些,但毕竟不是帝王权谋的料。要单只是不理事就算了,偏偏又一心赤城,看上的人十分好,看不上的说句好话也懒得,不擅长笼络人心。如果不是有忠心臣子扶着,根本没有办法坐稳这个位置。

他只是没想到,先离开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空着位置你就别想了。”良久,吴雪峰打破了沉默,“不留个人看着你,你能把天捅出几十个漏子。”

叶修摊手:“别的人过来,你放心?不要半天我就被捅爆是个西贝货了。”

吴雪峰沉思:“我也考虑过。可是丞相这位置空着毕竟不好——”

叶修笑了起来:“那你就早点回来啊。”

吴雪峰看着叶修,年轻人自信又明亮的神气像是一柄无坚不摧的长矛,仿佛没有什么能阻碍他的前进一样。

“嗯。”最后他也笑了,“我早点回来。不过我还是找了个人来看着你,记着对人客气点,听话点,不能惹事啊。”

“知道了。”叶修打了个呵欠,“我说我们是不是要去那个……那个什么殿里换衣服了啊?对了这无聊宴席我能不去吗,你代我去——”

“……我刚说过什么啊叶修?”

 

嘉朝三年春,丞相吴雪峰辞官。帝不受举荐,空悬相位,朝臣多议论。

冰层下汹涌的暗潮,开始从裂纹中显露出黑色的本体。

章二北辰有戈

后世纠纷且先不论,单看这时君臣相得,图个清静便可。

只是清静难求。

 

“雪峰我真不能告个病退了吗。”

“陛下万请克制。陛下若是中途离席,少不得叫了做臣子的想多。这话又说回来,陛下一国之君,天下之主,倒是打算跟谁告退啊?”

“跟你总行了吧。”

“臣惶恐。”

酒正酣,人人面上都带了或真或假的笑容。这嘉帝虽说是沙场里来去自带了一股煞气,却意外地并不是很难说话。他问了工部尚书老母的病情,又贺了廷尉顾君喜得麟子,竟是全不曾谈国事,只与诸臣行些关怀。但他这关怀,又隐隐透出些微妙的敲打感——他特地关怀的,全都是平日里,他不在朝中时,明里暗里说些不满话语的官员。众人领了他的关怀,面上笑逐颜开,脊背处却汗湿重衣。

兼且嘉帝少年锐气十分盛,姿态随意言笑晏晏,一双眼睛却犹如利矛般直扎着听话人面门而去。若是听话人问心无愧,这锐利目光只会叫人聚精会神。但嘉帝点及的,多半是心里有鬼,吃这样眼睛一盯,便冷汗涔涔不已。

好在嘉帝也似乎没有叫他们就这么当场厥过去的打算,每人不过三两句便放过另寻他人。不过被他这样连敲带打,一场里倒有半场人食不知味了。

这便是立威来了?

众臣都在心里谋算起来。

那成功立了威的少年国君却不见有什么得色,只挂着些无谓笑容,眼神殊无初出茅庐便镇住场面的激动自满。这等沉稳气度,顿时叫众臣更是惴惴。见了嘉帝将丞相召至近前轻声问话,更是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了一句,揣不中圣心。

只可惜他们怎样也听不清。嘉帝那话语似乎带了内力,只送入吴雪峰一人耳里。而吴雪峰虽说是文官,到底名将之后,世家出身,武艺不逊于内廷一流好手,这传音入密之术也足以让其他人捉不着头尾。

要是那些不安的臣子们听到了这对君臣的来往交谈,说不定会真的当场厥过去。

“我觉得我在这里,他们都不敢吃菜了。我还是先走吧。”

“陛下一声令下,谁不动筷。”

“他们不吃,我硬填什么啊,又不是养猪。”

“陛下请谨言慎行。”

“可是我真的想跑了,这些人无聊得很……有个人能让我不无聊,我想去看他。”

吴雪峰怔了一下:“你这次带回来的那个半死的人?”

叶修十分认真地点头:“对啊。”

 

叶修回到王城的时间,其实比很多人知道的都要早。

他不能急行军扰民,又不想等着大军慢慢开拔,便先乔装便服往王都回来了。回到王都,跟吴雪峰报备一声,又对了些口径,听了些交代,就自己出去无聊地晃悠了。

人无聊的时候,总是想找些乐子的。

叶修的乐子,就是观察江湖上的年轻俊杰们。

他本来就是江湖出身,习惯了江湖生活。虽然现在限于宫墙不能自由来去,但是看看总还是可以的。

看着那些闯荡江湖的年轻人,像是自己也正在快意江湖一般。

而叶修看到黄少天时,黄少天正在杀人。

那时正是傍晚,幕天席地而来的鸦群像是将欲摧城的黑云。血色夕照从它们干枯黯淡的羽毛间穿过,支离破碎地侵染着空旷的荒野。新鲜的血液的味道和烧灼的焦臭混在一起,厚重得令人晕眩。

远远近近落着折断的兵器,残破的肢体,一丛又一丛肆意蔓延的野火。

叶修一脚绊在一具尸体上,那个看似完好的美髯剑客突然骨碌碌滚出去一个脑袋,温热鲜血淌在被烤焦的泥地上,冒起兹兹作响的白烟。

“啧……麻烦,暴露了。”

叶修瞥了一眼靴边沾上的血,又继续向战场中央走去。在明灭火光中,唯一没有躺下的人听到了响动,停了一会,撑着地慢慢抬起身向这边看来。

动作极缓极慢,仿佛不堪重负一样。

——下一刻,叶修霍然拔刀!

来的人分明只是少年模样,面色苍白,命似不久。剑意也极轻,如水上落花,随风飘摇,掠过叶修的刀刃像是一片羽毛。而就是这样轻忽的一剑,却让叶修脸色一变,猛地一点地闪退五丈之远。恰恰在他重新站定之时,他前方的土地忽然翻起一层极轻极浅的浮尘。那浮尘腾起有一尺余高,像是一层朦胧的纱帘在风里轻轻一晃。

但叶修知道,如果他站在那层浮尘的范围内,他此刻已经被拦腰斩断。

那一剑力道极轻,毫无声势,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自徐徐展开的图卷里,最后一刻闪耀明堂的匕首。

叶修能看出这人虽然身受重伤,却犹有余力,把控得好,从他手里脱身出去也未尝不可。用出这一剑,并不是因为力气不继,而只是因为——这样的一剑,已足够。

如果这一剑不是对上叶修,而是对上江湖中一些盛名人士,已经绰绰有余。

精准的判断力,掩饰的意图,毫无花哨的致命剑法。

剑极妙时已无术。

叶修慢慢抚过手上长刀。他不能带上标志性的战矛,便随手从兵器架上拎了把长刀。而那时,他抚着刀,听见刀刃上锋锐振鸣,那鸣声仿佛在他心里喧哗起来一样。

 

嘉帝忽然轻轻喟叹一声,这一声顿时犹如一柄重锤砸在场中众臣心里。

“朕在外领军多年,风沙兵戈来去……”

嘉帝顿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众人面面相觑一阵,有臣子小心地开始赞颂嘉帝功绩。

论起军功,嘉帝倒是不虚。

虽然嘉国入主中原已久,但天下大势合久必分,群雄逐鹿之势隐隐兴起。当今天下,多的是柴刀一晃骡马一驾便敢做皇帝的人。但如果只是这样的乱民流寇,倒不足以为惧——最大的一道威胁,还是来自北方那一只随时眈眈相视的猛虎。

青帐王韩文清。

韩文清原本只是北方草原上一个马帮头子的儿子,却有着非同寻常的雄心。他武勇过人,人又十分威武,凭着马帮家底人望,登高一呼,竟然就引得四方来投。嘉国有心管束,却禁不住马帮熟悉地利,狂风黄沙里冲杀,极其熟练,将嘉军牢牢挡在大漠之外。嘉国屡次征伐不遂,韩文清更是势大,索性便扯了旗子,开国立君,定年号霸图,图南争霸之意,昭彰若揭。

韩文清开的这个国,嘉国自然是不认的。因此嘉人提起时,也只因为那马帮旧时常以青色毡布做营帐,代称韩文清为青帐王而已。

嘉帝叶秋御驾亲征三年,胜战无数,将青帐王军牢牢锁在浦江以北。但祸患始终是在,利斧楔在大厦的梁柱上,随时会挣脱出来,斩裂国之根基。

“于国于民,朕自认对得起。唯一对不起的,便是太后……”

有机灵的臣子立刻察言观色,开始盛赞嘉帝孝心拳拳。嘉帝听了一会,忽然站起来,宣布要先去陪抱恙在床的太后,宴席不撤,大家自便即可。

“……陛下!”

这一招来得自然又迅速,吴雪峰还没来得及拦住,嘉帝就在一片称颂声中,施施然起驾走了。

他只得最后传音入密送去一句话:“我家后院客房。”

 

叶修其实刚回来时就去见了太后,太后身子康健得很。只是一提起皇后的事,又赌气跑到城郊山上的小凉寺去了,连宴会都不肯来。

叶修十分无辜。叶秋跑路的时候留下了一个太子妃,他是“叶秋”,自然也要跟太子妃完婚——但把亲弟弟的妻子睡了,这怎么看也不合道义,而且太子妃是认得叶秋和叶修的。因此虽然名义上原太子妃,现皇后,还是被规规矩矩地推为了后宫之主,但叶修始终与之相敬如宾,比起夫妻更像是知交好友。

太后正是为此焦灼。叶修不愿纳妃,又不愿与皇后圆房,这天家血脉,难道就断在了这一代不成。母子两人争执不下,太后便把叶修轰出了门。

叶修在步辇上晃了一会,数着宴会那边的人看不到了,忽然敲了敲步辇边缘:“停下。”

宫侍护卫们立刻停了下来,一名常侍小心上前:“陛下——”

“我去看个人。”叶修一翻身下了步辇,“你们别跟着。”

“陛下!”常侍惊叫道,可是叶修已经身形一展,瞬间便越过假山宫墙,在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章三君子有酒

叶修七转八绕,在一间小小的院子前停了下来。

这院子门锁深锈,门板上的红色漆都磨得带了些灰,显见是有了些年头。叶修看四下无人,便一个拔身,直直跃上墙头。只见院里密草如荒,虬藤紫花自草丛中缠绵而上,又从老树枝头沉沉坠下。

这时已经是入了夜,石板青苔间,蛩鸣细细。

叶修轻身落地,径自向老树边走去。那里停着一架竹榻,榻上四仰八叉睡着一个少年人。少年只着了白色里衣,松松垮垮地系着,下缘露出包扎严实的布带和一小截线条利落的腰腹。这时一阵暖风过,树上垂下的紫花藤悠悠摇摆,尾端似是抖了些花粉下去,引得少年在睡梦中皱了皱鼻子。

叶修忽然玩心大起。他左右一看,随手拔了根狗尾草便放轻了手脚过去。那少年睡得极沉,叶修摸到近前也没有什么反应。

叶修拿狗尾草点点少年的额头。

少年皱了皱眉。

叶修再接再厉搔了搔少年的眼皮。

这次反应大了一点,少年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微微转了转头。

叶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把狗尾草直接伸出去挠了挠少年的鼻尖。这一下反应可大,少年浑身一激灵,猛地打了个大喷嚏,刷地睁开了眼睛。叶修还没笑出声,少年便并指成掌,一臂横挥直取叶修脖颈——叶修又岂能没有准备,身子一斜顺手一挡,便卸去了那一招劲力,然后顺势一转身坐在榻边,大大方方把人给压住了:“挺精神的啊?”

“你大爷你大爷你大爷!吵人睡觉有没有点良心!”少年被他按住肩头,腰腹又伤着不好弹起来,只能瞪他。

叶修啧了一声:“我好心救你,你拿剑砍我。我给你治伤,找了地方给你睡觉,你要打我——这没良心的谁啊?”

少年被噎住了,过了一会眼珠子一转:“大恩不言谢,名号留一个?以后我伤好了回来给你扎个草绳啊。”

叶修悠悠地说:“那草绳是套我脖子上的吧?”

“哪能啊。”少年笑嘻嘻地说,“就冲你在我只剩半条命的时候追了我十里地非要问出我名字,还把我塞麻袋里装来了这个——哎哟晚上看不清,白天这看起来像是个闹鬼的地啊我说——就冲你这大恩大德,我不给你捅他百八十个窟窿的哪对得起你,你说是这个理吧。”

叶修喷笑出声:“你现在小命还落我手上呢,放大话不怕闪了舌头?”

少年面上还是笑,却冷不防一手点向叶修膻中,疾如飞电。他们本来挨得近,叶修又顾着按他肩膀,没提防这一招,仓促之中只得侧向一闪。那少年得了这一空当,立刻翻身而起,长腿一别手臂一架,转瞬间两人就换了个位置,这下倒是叶修被那少年压在身下了。

“谁的命在谁手上,谁说大话,还没——定,吧。”

叶修抬眼看那少年,那少年正一肘卡在他咽喉上,眼睛明亮,背后天中轮月一瞬间也显得黯淡了。

真好啊。

年轻,恣意,有翼直上青云九霄,甩下纷繁尘杂——或者那些权谋事务,从来不曾入这双眼。就像从荒野枯血中霍然刺出的那一道剑光,无挂无碍无尘无垢,直刺入心,然后毫不留情地收回,长笑而去。

——真好啊。

叶修说:“黄少天?”

这名字倒是叶修穷追猛打十里地的成果。少年因为这一声唤略微分了分心,手下劲道却更重:“叫你大爷干嘛?”

“你压的地方这稍微有点不对啊黄大爷。”叶修指指下面。

黄少天面色一僵。他胸腹中了剑,虽然没伤着脏腑,到底不太方便,他就小心地收着腹翻起来,一膝压住叶修的腿。但毕竟身上有伤力有不逮,这一翻不太到位,那压着的地方便尴尬了——这下叶修还稍微动了动,黄少天的膝盖往叶修的大腿内侧滑了滑,就更尴尬了。

“虽然这会儿良辰美景,”叶修叹了口气,“但你既不是美人也不是狐鬼,我们来点正常的姿势你看怎样啊黄大爷?”

“……”黄少天咬牙,“大爷这就替美人狐鬼废了你!”

说是这么说,黄少天还是松开了叶修,慢慢地坐起来。刚刚那一番折腾他动了内力,身上伤又没好全,这一冲气息就有点紊乱,索性盘腿调息起来。叶修倒是老实,只坐在他边上,静静地看他运气。

黄少天闭目调息,叶修看着他。

黄少天将内力走了个大小周天,叶修看着他。

黄少天收了力吐息,叶修看着他。

“……看你大爷!”黄少天扭头怒视叶修。

叶修耸耸肩,把目光转向另一边的树。

过了好一会儿,黄少天调息完成。但是叶修的姿势一直没有变,还是专注地看着老树,仿佛那树上刻着什么惊世武学。黄少天一开始坐在榻上无聊地扒叶修落下的那根狗尾巴草的穗粒,一会又看向四周的墙和天上的月。叶修却始终全神贯注地钻研着那棵树。

又过了一阵,黄少天戳戳叶修:“说真的啊你叫什么名字?”

叶修扭头看他,看了一会笑了:“你可是大名鼎鼎的蓝雨楼楼主魏琛手下最得宠的养子——听说蓝雨楼主擅长巫术,我可不给你名字扎我草人啊。”

“谁要扎你草人那都什么有的没的!我是那种人吗!”黄少天悻悻,“你好说也算救我一命,虽然有半条命是给你折腾掉的吧但另外半条也承你恩了。说吧,将来你有个什么我也好把你捞出来,算还你人情了。”

“你行不行啊?”叶修说,“我要犯了我自个都摆不平的事,那肯定很大一桩,压下来你这小身板……啧啧。”

叶修这样说原是准备看黄少天再炸,这少年剑客逗起来令人分外得趣。没料到黄少天听了,又看了看四周,表情忽地严肃起来。

“这院子虽然破落了点,气派却一点不虚。周围有侍卫巡逻,大约三刻一班。屋脊上蹲着瓦兽,檐角上绘了青碧,按我朝制式少说也是二品大员的宅子——还得是个文官,不能是你这样的。这院子位置挺深的,你既然能把我安置在这儿,要么跟宅子主人熟,要么得比他官大——你腰带还是黑色的。”

嘉国尚水德,以黑色为尊,黑色衣物按礼仪属于皇家衣着,偶尔也被赐给重臣以示恩宠。叶修匆忙出来,只找了个地方把皇袍脱了塞假山底下,腰带还是照样系着。

被抓了马脚,叶修反倒来了兴致:“哟眼挺尖的啊,接着猜?”

“猜你大爷!”黄少天把叶修掀翻了扑上去,“你逗我玩儿呢你!说吧你是哪个王爷不对我没听说皇帝有什么兄弟那你是谁啊将军丞相三公柱国你有本事说啊我怕你?”

叶修一边好整以暇地格挡着,一边慢悠悠地说:“比他们都大点儿。”

黄少天一愣:“你糊弄小孩子呢!皇帝不是青面獠牙牛高马大走路那地都震三震的,能长你这样?你蒙我呢你,我告诉你冒充皇帝是要杀头的!”

“可我就是啊。”叶修哭笑不得,“你那从哪儿听说的乱七八糟的……”

“拿出证据来啊?”黄少天瞪他。

“好好好……”叶修摸了摸腰间,发现自己之前脱衣服的时候太潇洒,把玉牌什么的全都一股脑卷在袍子里塞假山洞了。这下稍微有点麻烦。

他想了想:“你剑呢,借我用用。”

黄少天盯了叶修一会,然后探身到榻边的草丛里摸出一把剑。那剑无鞘,剑刃边泛着些冰蓝的色泽。黄少天握着剑柄爽快地递过去:“拿着——你干嘛?”

叶修已经抓住了黄少天握剑的手。叶修的手指修长,虚虚盖在黄少天的手上,看起来没什么别的意思。但黄少天只觉得一股奇异的力劲从指节间沁入,那内力来得不动声色而又光明正大,仿佛正气凛然,叫人全无法抗拒——又兵行险着,正面冲阵击入脉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全身。他当机立断便要把叶修的手震开,叶修这时却握住他的手,一甩剑花,挟浩大剑气猛地朝边上老树刺去——

那足有合抱粗的树干上,剑影散去后现出了一个足有碗口大的深洞。透过洞口,能看到另一面的墙上映着的月色。

那树竟然就在这一击中,被一柄薄如蝉翼的剑,洞穿了。

如此气势,这等狠准,世上少有。

“豪龙破军式……”黄少天有点愣。

叶修放开了黄少天,要笑不笑地看着他:“这下信了吧。”

黄少天还是愣。叶修看着觉得有点不对,凑过去看黄少天。黄少天这时却猛地转回头,眼睛亮得像是刚才那一击的剑光。

“皇帝皇帝皇帝!”

“啊?”

“我还要看刚才那招!以前只听魏老大讲过从来没见过!再来次再来次再来次!”

“……”叶修向后一倒,说,“累。”

黄少天扑上去挠他:“再来再来再来!累什么你起来起来!再来一次啊我去你还是个皇帝你行不行是男人就来!”

“就一次啊。”叶修被挠得没办法,只好爬起来又示范了一招。这次他从头顶摘下了一段花藤,那花藤在他手中贯注了内力,一瞬间竟然挺直如同战矛,一脱手,便洞穿了不远处的屋顶上的瓦兽。这一招劲道相似,出招方式却又有所不同,黄少天便接着折腾叶修再来。这下叶修不干了,直接大字摊开躺在榻上,说什么也不起来了。

“皇帝你起来啊起来起来起来起来!”

“你还知道我是皇帝有你这么使唤皇帝的吗!”

“那你把名字告诉我啊,我叫你名字?”

“……叶秋。”

“叶秋起来起来起来起来!再来再来再来再来!”

“谁理你。哥睡了没听见!”

 

好不容易把国主中途落跑的国宴善后完毕,身心俱疲地回到府里的吴雪峰,推开别院的门时,看到的就是两个闹腾累了的人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睡在榻上的景象。院子里的树被捅了个洞,地上也零零散散落着些碎草叶,院里唯一的房子,门板还被劈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叶修躺在榻上,黄少天趴在他身上。这时夜风正凉,但是被子早就被甩到了地上。只是两个人似乎都没什么知觉,花藤轻轻摇曳着在他们身上投下细碎的光。

吴雪峰觉得头更疼了。吴雪峰开始考虑要不还是在走之前,先把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轰出去,省得有一天整座皇宫都被他们折腾散。

章四小人有舌

叶修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寝殿里。对此他毫无意外,吴雪峰处理这个很有经验,就算被人绊住了没去找他,也肯定会派人把他弄回宫去以保全天家体面。

他半梦半醒地被洗刷干净,穿戴整齐,然后终于在被连扶带拉地弄上步辇后反应过来:“这……天还没亮呢?”

一名年轻的常侍上前道:“陛下,现下已是寅时二刻。用过早膳,再到前殿,恰好是早朝的时辰。”

“……”叶修彻底清醒过来,麻利地翻下步辇,摘下头冠连簪子往边上宫女怀里一抛,“传朕旨意,今日不朝。”

那常侍看起来虽然面庞稚嫩,神情却十分的恭谨严肃。闻言,他微微一惊,却立刻又按捺住了,只道:“按礼律规定,御前会议取消应当提前三日宣告。况且,诸位大人已经在前殿里候着了。”

“嗯?”叶修半笑不笑地看着他,“那朕偏不去呢?”

常侍一抿唇,立刻跪伏下地:“臣知罪!”

这招倒是新鲜。叶修抽了抽嘴角:“你何罪之有啊?”

“臣愧为散骑常侍,理应随侍天子左右,入则规谏,出则散从。天子怠政而不能制止,是臣的不称职;臣子见过而不能劝阻,是臣的不忠诚。为臣不守不忠,是大罪。请陛下责罚!”

“……”叶修说,“小小年纪,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是吴卿让你来的吧?你叫什么名字?”

常侍沉默片刻,回答:“邱非。”

想了一会,他又补充:“丞相举荐之恩,臣夙夜不忘。然而——”

“行了行了,平身吧。”叶修无奈地打断他。

邱非固执地伏在地上:“请陛下移驾!”

叶修仰天长叹一声,蹲下去,揉了揉他的脑袋——邱非跪下去的时候,还立刻脱了官帽放在面前。被这样一揉,邱非直起身,惊讶地看着叶修:“陛下……”

“雪峰知道我对小孩子没办法,特地找了你来治我。”叶修望着他笑,“你今年多大了?有十六没有?”

邱非有点愣:“……虚岁十四。”

叶修笑着摇了摇头:“行了,你起来吧。早晨地上凉,别跪了,伤膝。”

邱非被叶修拉住手臂,跟着站了起来。一边的侍女察言观色,赶忙过来给叶修重新戴上头冠。邱非看着叶修重新坐上步辇,似乎还有点反应不过来:“陛下……”

“走吧。”叶修说,“哪儿开饭呢?”

 

这时天色刚泛起鱼肚白,长安街上的店铺只开了几家。早起的伙计忙忙碌碌地拉动沉重的门栓,扣环在风里轻轻敲击,和木头摩擦的声音错落连成一片。

风吹到这条街尽头的时候,一条人影闪进了一扇刚刚打开的门里。那开门的伙计却似乎毫无察觉一样,依然不紧不慢地把门打开,用毛巾擦亮了门环,然后扫净了门前的地面,才重新走回去。

这是家普通的古玩店铺,掌柜的已经悠悠然坐在了柜台后。伙计与掌柜视线相交片刻,掌柜点了点头,伙计便径自往后面走去了。

店面不大,前后不过隔了两张帘子一段过道。伙计刚掀开里一层挂帘,就被扑了个满怀。

“文州文州文州!怎么是你来接我啊文州,我还以为是方老头子,都准备着两团棉花好给他骂一顿了。”

扑过来的正是黄少天。

他白天在丞相府并不只是睡了一觉。他知道在他闭着眼睛的时候来过一个医士带五个随从其中四个会武,外面的巡逻三刻一班。太阳从老树一头升起,因此院子坐南朝北。王都里二品大员的住处坐南朝北的,只有皇宫正南方的金水街北。金水街这片地方的府院大小有严格规定,他离外墙不会超过二十丈——刚好是一蓄力就能越过的距离。

所以他安心地闭上了眼。他已经判断出了形势,他只需要足够的力量,实现一次完美的脱逃。

叶修的到来算是个意外,不过这个意外黄少天喜欢。

“文州文州我跟你说,我见到我们的皇帝了!可年轻了,比魏老大还年轻——长得?长得还行啊,不像外面传的那样青面獠牙跟个鬼一样。我跟你说他可厉害了……”

伙计——喻文州微笑着把黄少天推回床上,拉过被子给他盖上:“你受伤了?”

黄少天脸色一僵,随后苦着脸嚷嚷:“文州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行吗,我还想着这次怎么给方老头子说呢。虽然我现在是没什么问题了啊,但是方老头子万一脾气上来了又给我关回去……”

“关一关也好。”喻文州坐在床边,低头看他,“整天乱跑,楼主很担心你。”

“魏老大?切,他算了吧,他听说我伤了一准幸灾乐祸着呢。”黄少天翻了个身,眼睛晶晶亮,“文州我跟你说啊我们皇帝真的会那个豪龙破军式!魏老大都不会!皇帝他就那样——我的剑呢我的剑呢?”

喻文州把架在床边的长剑递给黄少天。

“他就这样!他的力劲流转方式很奇怪,很刚猛,不像是魏老大那种软绵绵的,但也不像是我这种锋利刺人的,就是很霸道但是又不尖锐的感觉。”黄少天比划着往床顶一刺,“就这样!然后一这么粗的树就给戳出了一个好大的洞。”

喻文州静静地听黄少天滔滔不绝,直到一个人掀开帘子送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才打断了黄少天的话:“少天,你先喝药。”

“好吧好吧。”黄少天坐起来接过药碗喝了一口,顿时脸就拉下去了,“这……呸,方子是景熙配的吧?我就知道他爱整我,怎么难喝怎么来。”

一名少年掀开帘子探头进来:“黄少你有本事别喝啊?”

“好你个徐景熙!”黄少天咕嘟几口灌完药汤,掀开被子就跳下床朝那少年扑过去,“今天不揍到你叫爷爷你不知道什么叫悬壶济世医者仁心!——哎哎哎文州你拽我干嘛?”

“天凉,你还带伤,别光脚在地上走。”喻文州拎着黄少天的后衣领,把他扯回床上,重新塞进被子里,“景熙你也别闹他了,去茶柜拿点蜜枣来。”

徐景熙耸了耸肩,放下了帘子。

屋内一时无话。不过没消停一会,黄少天又开口了:“皇帝人也不错,还挺好说话的,跟传闻里的一点都不一样。就是笑起来特别贱,而且懒得要死——我费了全身劲折腾他,他一样能睡着,简直境界了我去!但他那几招真的厉害,魏老大对上他肯定吃亏。”

喻文州看着他:“传闻,你在哪里听的传闻?”

“就在这里啊。”黄少天说,“我大前天进的城,在茶馆里听人说得活灵活现的,青面獠牙五大三粗满脸横肉,还睡人皮喝人血……”

“那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吗?”

黄少天认真地想了想,回答:“不是。他长得还挺好看的,人皮人血那个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不行。”

喻文州问:“为什么?”

黄少天被问住了。过了片刻,徐景熙进来了。黄少天从徐景熙手里接过盒子,打开拈了个蜜枣往空中一抛,叼住枣子嚼了一会,才鼓着腮帮子说:“我不像魏老大也不像你,你们会看人,我不会。但我有剑,冰雨知道他不是坏人。”

喻文州若有所思地说:“你只见他一面,就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这里是天子脚下,见过他的人,数这座城里最多。但这座城里的人,依然那样传说他。”

黄少天有点疑惑地看着他:“文州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今天天气不太好,看不到太阳罢了。”喻文州给他拉上被子,站起来,“景熙再调一下方子,晚点煎一服新的药来。我出去一趟,你好好休息。”

章五嘉木有阴

黄少天那是什么人,哪能嘱咐了一句休息,就在床上安分一天。喻文州出去后,他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眼瞅着徐景熙边嘟哝边收起医具出了房间,立刻跳起来套上外衣靴子,从窗口翻出去一溜烟跑了。

这古玩铺子正在街角,后窗出去还是长安街。沿着走了一段,一座高大牌楼出现在黄少天眼前。

南市口。

来时静静休憩的街道,这时已是全然醒了过来。行人攘攘,并肩接踵,车马辘辘,川流不息。两旁店铺门户大开,摊贩们操着尖利或绵软的方言招呼着客人。黄少天刚一踏进街市,便像是落进了夏夜的蛙群里,耳边谈论争吵连作一片,好不热闹。

长安街南起城门,北朝皇宫,直穿嘉国都城南市,往来商贾和他们的货品在这街上集散,犹如秋水千里相汇。是以虽然道路宽广,却依然难有空隙。不过黄少天也并不急于穿过街市,只是顺着路边漫步过去。

如果是常的人来,大约要被吵得心烦。但黄少天是个喜动不喜静的,这环境倒让他如鱼入水,十分快活起来。

“不愧是著名的南市,真热闹啊。”

嘉国都城有两大市集,一是西市,一是南市。西市规规矩矩做些正经人生意,午时开市,日落则散。这南市倒是全天不息,市令官也不加管束,号称是“天子脚下桃花源”。南市店家开门朝天做生意,管你贩夫走卒王公贵胄,三教九流来的都是客。便只要腰包够鼓,拳头够硬,进了南市,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只是有一条。

生死不论。

黄少天忽地头一偏,像是脖子上落了只虫子,猛地一拍。但当他收回手时,指间已然夹了根细若毫毛的银针。黄少天看一眼那针,又看一眼来路,顿时扔掉银针跳了起来:“去你的王杰希,你就这么打招呼的啊?”

他这一声嚷,周围骤然安静了下去。边上的一个卖些小玩意的小贩一颤,正举起来兜售的花簪子都失手落下,砸在一堆檀木珠链里,在安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站在小玩意摊前那两名年轻女子前一刻还笑着,说那簪子上的玉珠成色不对光泽不好,这时却都变了脸色,一人握着另一人的手臂,只偷偷拿眼瞄着黄少天。更不用说原本在黄少天身边的路人,一瞬间像是黄少天身上长了满满的刺,纷纷偏开他三尺远,忙不迭地走开了。

这气氛兀然一变,黄少天却全不在乎。他一边嘴上不停地说着王杰希不是,一边转身朝不远处一间店铺快步走去,行人车马都自觉地给他让出了道路,安静得像是结了冰。待到他进了那间半掩着门的店铺后,那冰才渐渐融化开。

“那个人认识王先生啊。”

人们窃窃私语。

“居然直呼王先生的名讳,是不是不要命了。”

“看那衣着,不像是本地的人。该不会是北都来的旧识?”

“旧识哪有用涂了麻药的亳针打招呼的。”一人从地上捡起了黄少天方才扔掉的银针,往路边停着的一匹黑驴颈间一扎。顿时,那黑驴连悲鸣都没有一声,便连晃两晃,整个倒了下去。黑驴的主人本来一副潦倒模样歪着斗笠靠在墙角,这一下便站起来刷地抽出了雪亮长刀,二话不说一刀斩将去。无端扎了别人驴子的人倒也不慌不忙,手中折扇一摇便招架起来。周围人都见惯不惊地让开了一点空地,便放着这两人对攻起来。

那边骚乱不提,这边小首饰摊前的两名女子对视一眼,迅速转身没入了人群中。像她们一样静静离开的人还有很多,向四面八方而去,不一会就消失了踪影。

街角卖字画的书生无动于衷地摊开了新的白纸。刚画好的一张晾在旁边的木架上,画中人形容栩栩,赫然便是黄少天。

 

外面一番暗涌,黄少天自然多少是知道的。但他并不在意。他初来乍到,面容口音不似都城人士,年纪轻轻身负内伤,不借着王杰希立一立威,还不知有多少宵小打上主意。

生死不论,并不是说着玩笑的。

早年有一侠士,少年成名,意气飞扬。只听得南市这“天子脚下桃花源”的名声,却不知中州多少奇人异士渊薮于此,贸贸然凭三尺青锋便追着一名女子进了市集,当下失了踪迹。那少侠也是世家出身,家族遣人多方查探,循线索追到南市便如同水入北海,再无可寻。查探的人问及市令官,市令官只将马鞭杆子敲敲街口牌楼,斜眼道:“可识字?”

那人将眼抬起来,白亮日光下漆黑的隶书大字:南市口。

下面一行痩金小字:自由生死。

“……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市令官将剑鞘拍拍那人肩背:“武林中人惹那许多刀口舔血的是非时想不起王法,这时倒想起了?桃花源内,不知天子,又岂有王法?”

“你这……大逆不道!”

市令官长笑打马而去。

嘉国崇武,太祖皇帝军功开国,至此数十载未尝有羸弱帝王,连带民间习武风气也长盛不衰。这样一来虽然是全民皆兵,却也难以管束。边远蛮荒之处多殴斗,至于国都,天子脚下,自然不能生乱。前代嘉帝便大笔一挥,划出南市一带由得自生自灭,这南市内犯的人命案件,一概不作数。但若是外面犯了事的想进南市躲藏,自有那潜伏在南市里的大内好手捉拿归案。

黄少天这一进南市,早不知被多少人盯上。只是他神色轻松,行路时又特意时不时显出些不凡步法,众人不知他身后深浅,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便都没有动作。待到了偏僻的巷里,那可就不好说了。

“哎哎王杰希你人哪儿呢?快出来快出来,我这一大早的就灌了一肚子水,你这是吃了没吃啊加双筷子!”

一人从楼梯上缓步行下,着一袭青灰色广袖长衫,闻言,只一挑眉:“我这的饭菜,你敢吃?”

“有什么不敢的!这是你微草堂的地盘,我出了个三长两短魏老大肯定找你算账——到时他亲自下厨给你整一席全要吃下,那才叫真的生不如死啊哈哈哈!”

黄少天大笑着朝他走去,门店伙计在他身后将门半掩上,他脸上也没有一丝异色。

王杰希抱臂停在楼梯底阶上,看着黄少天,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你没带剑?”

“没带没带。”黄少天大大方方地展开手掌示意,“所以就靠你了啊。”

“那你这次打算拿什么背后捅我一下?”

“筷子行不行啊?”

“拿我微草堂的筷子捅我,黄少你倒也做得出。”

“这不是物归原主么?大侠风范嘛。”

两人一来一去,谈着让人心惊肉跳的内容,表面上却是一个平静一个轻松,仿佛街坊邻居谈天说地。周围药堂伙计神色紧张,却碍着没有指令,并没有对黄少天做什么,只是悄悄围了上来。随着黄少天离王杰希越来越近,周遭呼吸声也越来越重,这阴暗室内,仿佛藏着无数人一般。

王杰希忽然一敲楼梯扶手,转身向楼梯后方小门走去:“肖云,给黄少上些小吃,送进西厢房。”

“西厢?小柳姑娘嫁出去了啊?”黄少天跟着穿过那扇小门,走进了楼后合院,兴致勃勃地四下张望,“聘了哪户人家?”

西厢房地势较正北的主人房低,原本是家中女儿住的,女儿出嫁后可以用来待客。微草堂与蓝雨楼向来有隙,因此黄少天也没指望王杰希上座待他。倒是柳非的去处,让他更感兴趣一些。王杰希膝下只得柳非这一个女弟子,成亲这般大事,居然没有传到黄少天耳中,这可不是常理。

“与你何干?”王杰希说。

黄少天笑嘻嘻地攀上王杰希肩膀:“这不是打听好了补个礼啊?”

“免了,你礼太重,我可不敢收。”王杰希把他的手拿开,“怎么来的这边?”

他们说话间已经进了房内。王杰希先行在桌边坐下,黄少天就在他对面拉开椅子也坐下了。一名少年上前为他们倒了热茶,又退到了一边静静立着。黄少天端起茶杯毫不客气地喝了一口,说:“这不是不知道哪个家伙背后阴我,放了消息出去说我身上带着龙骨,害我一出门就遭十三路人马追魂索命吗?我想着这全天下就数王都这边管得严,就跑来这边喘口气嘛。你看我这不是一进城门,就美美地睡了一个对时,现在连剑都不用带就能出街了么?不愧是天子脚下,这治安真是一等一的。”

王杰希慢慢抿着茶水:“所以你身上其实没有龙骨?”

黄少天摆摆手:“没有没有,我就一个人一把剑出的门,连这身衣裳都是从死人堆里扒的。说真的,那玩意儿到底长什么样啊,王杰希你见过吗?是一截骨头还是一把灰啊?”

王杰希笑了一声,放下茶杯:“所以你出了这扇门,是不是要跟全天下说,你把龙骨放在了我微草堂?”

黄少天捧着茶杯冲他笑:“我这么光明磊落的大侠怎么可能干这种事呢?但是如果我出不了微草堂的门,文州可指不定会说什么了。你知道的,他说的话,愿意听的人,可比愿意听我的话的人多得多了。”

王杰希沉默片刻,敲了敲桌面:“一帆,让肖云将鱼羹撤掉,重新做一份,不放甘草。”

“是。”那名少年恭敬应声,转身出门去了。

“王杰希你个老狐狸!”黄少天叫道,“你还真不打算让我出这个门啊!”

“你不是早知道的。”王杰希挑眉看他,“进我这门,哪有这么容易出得去的?你当我这里是丞相府,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黄少天张了张嘴,一转眼却笑了起来:“这座城里的事,还真是都瞒不住你啊。”

“过奖。”

“哎。那这样,王杰希王杰希。”黄少天凑过去低声说,“你给我说说我们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嘛。”

王杰希给自己续了杯茶,淡淡地说:“怎么,你这次出门,是要杀他?魏琛居然这么想不开,磨得最利的一把剑要撞在一柄最锋锐的矛上?”

“哪能啊,我自己好奇啦。”黄少天说,“说说看啊,你最擅长看人了,你就说说看嘛。”

章六繁花有色

王杰希不置可否地看了一会黄少天,黄少天坦然地回望着他。两人对视良久,王杰希忽然出了声。

“叶秋此人天赋奇绝,世间无双。”

天光染上泛黄纱窗,微尘于空中缓慢翻覆,使整间厢房里仿佛笼入香炉青烟。王杰希半眯着眼,面目在这蒙昧光雾中朦朦胧胧,看不清神色意味。

要是换了个旁的人,怕是早被这样异样的气氛压得坐立不安。但黄少天只笑嘻嘻看着他,双手捧着茶杯一叠声地催促:“然后呢然后呢?他厉害我早知道啦,能打过我的人全天下就那么几个——我可没说你啊,上次就差那么一点儿一点儿,不算不算。”

王杰希看了他一眼,端茶小饮一口:“那你也一辈子差一点儿。”

“去你的王杰希!”黄少天腾出一只手猛地一拍桌,又摸向身侧,摸了个空,这才不甘心地瞪王杰希,“下次带了剑非把你打趴下不可,让哥哥教你人字怎么写!”

“随时恭候。”王杰希说,“你不听后面了?”

“——听听听!”黄少天悻悻地又捧起杯子,“快说快说快说。”

王杰希又抿了一口茶:“叶秋此人天赋奇绝,世间无双。我曾经见过他几面,谈过几句。紫微照命,骨格清正,端的是帝王之相。只是五鬼冲垣,命犯小人——”

他忽然顿了一顿,平静语调里就带起一丝讽意:“总有些不知死活的小虫,一点萤火便要与日月争辉。”

这时檀木门扇吱呀一声,是之前在房中侍立的少年端着鱼羹进来。黄少天朝那少年轻松一笑道了个谢,便接过羹盏抓起匙子搅了搅。微草堂这鱼羹也不知道加了什么料,汤水清透又泛着淡淡的红色,白色浅淡气雾随着匙子动作升腾起来。

如夕照下荒原新血。

黄少天想起来他见到叶修的时候。他其实没看清来的是谁,只知道来的是个练家子,脚步沉稳,却又写意,踏过横陈尸骨,犹如闲庭信步。

是个见惯血光的狠角色。

当时黄少天其实脑子已经有些不清楚了。换成是谁,遭十几路人马千里追魂,连着五天四夜没合上眼,也不会比他更清醒几分。

但他是黄少天。

蓝雨楼一柄妖刀,独步天下。

正如即使下诏威逼,牡丹也不会在不当令时盛开。无论境况如何凶险,妖刀亦不会在没有胜算时出鞘。那刃口见光,必定染血,那招式用老,必定夺命。人称剑者君子,但一柄剑,首先是一件凶器,玩出了花,也是锐利得能割破喉咙的花。

他耐心地弓着身,脱力一样跪立在地。他的手按在温热血泊里,血和荒草下是他的剑。他甚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好像已经费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耐心等到那个不速之客走近。

一百步。

五十步。

三十步。

十五步。

……十步。

十步之内是黄少天绝杀的领域,他即使只剩下拔剑的力气,也能在十步之内取下任何人的项上人头。他瞥见那人提的是柄长刀,刀身长过他的剑两寸有余。一寸短,一寸险,两寸之距,堪定生死。

于是他出手了。

——却有生以来,第一次失手了。

虽然平日里在切磋中也常有被化解的时候,但那都是点到为止,不取性命。不带杀意,出剑便没有一招毙命的气势。而只有这一次,黄少天是真的下了杀心,他的剑无声无息划过一道明亮弧线,血光和尘灰只在眨眼间就在他的领域里盛放。

然后黄少天看到那人站在他的领域外,抚刀慢慢朝他一笑。

不能说不惊讶,但是黄少天从来不做无谓功。他一击不中,掉头就飞身一跃。他身后是条长河改道后留下的浅谷,借着谷下荒木乱草很容易就能隐遁身形。

……结果没把人甩掉,反而被逮回去了。

狂奔十里地发现尾巴还在后面的时候,黄少天彻底没辙了,张开手脚大字一摊仰倒在地上。那个一直追着的人跟之前的人都不一样,没有恶意也没有杀机,黄少天正是察觉到这一点,索性不跑了。

但是连续奔波激斗的后果在那一瞬间全部报应了来。黄少天一躺下,就觉得天都黑了下去。身上的血仿佛全然过不了头也过不了心,整个人一会儿发冷又一会儿发热,连着好几口气没顺上去,差点就那么交代了。

魏琛经常说黄少天不是个能消停的主,每次以为终于按住按稳了,稍一放松,立马又活蹦乱跳了。可是黄少天这一次躺在地上,浑身上下都在疼,却连龇牙咧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想魏老大你也有失算的时候,快死的时候谁都挺安分的。

但他莫名其妙地觉得,那个一直追着他的人,不会让他就这么死在荒郊野外。

“喂喂喂,你还有气没有?”

迷迷糊糊中黄少天觉得似乎有人在边上蹲下,绵长均匀的呼吸夹在尖利的风声里,像是黑暗而荒茫的冰原里,一道缓慢流淌的发光的河。

河水流到了手臂上,隔着一层坚冰透过来些微的暖。

和一点点熟悉的像是家人的气息。

“还挺有料的。”那个人自言自语,“看起来也不像中毒。这要是死了就扛回去加菜吧,也算新鲜……我说你没什么病吧,有病早说啊我就不浪费力气了。”

“……”

黄少天拼尽全力朝对方翻了个白眼。

那人反而不紧不慢地捅了捅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

“说吧,反正都要死了,还藏着掖着干什么啊。”

黄少天觉得自己就算死了也一定是被这人先气死的。他用了最后一口气怒吼:“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剑圣黄少天!哥做鬼也——”

然后他就彻底晕过去了。

 

一旁安安静静立着的少年过来给王杰希续了茶,王杰希点点头,继续说:“但叶秋有一好处,他眉骨挺直,命里多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

这话就特别神棍了。黄少天刚要喷笑,忽然面色便沉肃下去:“小人,你是说这都城里的谣言——”

王杰希看他:“什么谣言?”

“我被追杀得半死不活的时候,没办法找了个马棚先藏着,听到来往的客人闲聊说斗神就要回到都城了。”黄少天把茶杯放到桌子上,“斗神孤傲不群,轻忽人命,随便动手杀人,不留一点面子。所以许多平时耀武扬威叫得上名头的家伙都蔫了,纷纷卷铺盖离开都城。”

为了这样,黄少天才会改道来王都,准备借着斗神威光歇上一歇,先弄清楚是谁在后面捅刀子,再找上门算账。至于那斗神是不是真像传说中一样厉害,倒不在黄少天的考虑范围内。他只怕看不着的敌人,看得见的,都不过是给他的剑圣之名,锦上添花。

“情面倒是真的不太留。”王杰希也放下杯子,“但其他的,你怎么知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过前日与他对过一场,又在吴相府上留了一夜。”

黄少天噎住了。过了一会他搅了搅鱼羹:“我觉得他人挺欠揍的,有机会我肯定要揍他一顿。不过那样编排他,得多大仇啊——反正我是没有觉着他有那样。”

说爱说恨,说着都简单。但是非关利益生死,谁又有那么多时间和精神,酝酿起那样深沉的恨意呢。

 

南市里的风波或是密语,叶修这时自然还是不知道的。他一脸高深莫测地坐在朝堂上,臣子们在底下大气不敢喘出一声。好不容易按部就班奏过事,又规规矩矩地发话对答一番,双方都十分煎熬——面子上自然是没有表现出来的。

总算无惊无险地过了朝会,叶修的庄严姿态也就维持到离开那座大殿不到三百步而已。宫人拐进一片假山水池后,叶修估摸着离开的臣子们怎么样也看不着了,便一腾身翻下了步辇,一边拆头冠一边准备吩咐两句就出去,一边抬起头——

“陛下请移驾书房阅览奏折。”

“……”叶修看着跟前合手肃立的小少年,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当真以为,你手里这小小笏板,就是号令天子的尚方宝剑?”

章七秋水有界

邱非昂起头,十四岁的少年人这一瞬间眼中气势竟压下了周围多少年长近臣。

“臣听说古代有君主奉行老庄之道,垂衣拱手无所为而能天下太平。然则当今天下远不能称太平,身处乱世则应当选爪牙之士,勤国政之策。陛下虽然贵为千金之子,仍然不能疏忽。请陛下移驾!”

叶修耐心等他说完一长串拗口的理论,然后赶在邱非重新唤来步辇前说:“那照你这说法,朝廷俸养这一群臣子,要来何用?”

“……啊?”

邱非显然没料到会被这样抢白,愣了一愣。

叶修十分自然地接下去:“君主操心国事是臣子的耻辱,这也是古代圣人说过的话吧?事情都写折子上来让我想办法解决,活都让我这个当皇帝的干完了,那我养你们干什么啊?养来写折子烦我?”

“……这,这,可是……”邱非一瞬间竟然不知道怎么辩。他读书用功,大道经典几乎是刻在了他的脑子里,自然也知道这句话确实有出处,一时间张口结舌。

明明吴相离开前特地嘱咐过,陛下为了逃朝会宴席和偷溜出宫,什么歪理都能硬扯出来,必须眼观鼻鼻观心,万万不能细想。但臣工为天子分忧也是理所应当,陛下这么说,是暗藏谴责,怪他们做臣子的没有尽职尽责,累得陛下夙兴夜寐,龙体劳损……

这样一想,邱非顿时生出了愧疚之感,立时拂衣便拜下:“臣知罪!”

“……”叶修有点无力,“你又什么罪了啊。”

“臣忝为近臣,却不能替陛下分忧,只知一味催促陛下勤政,实在是……”邱非左思右想,找不到词语形容自己的行为,“请陛下示下!”

叶修实在有点想撬开这个小臣子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但他觉得,再这样纠缠下去,浪费时间不说,没准邱非回过味来,又死命把他往奏折堆里塞。吴雪峰走之前也不知道跟邱非说了什么,这孩子又是个死脑筋,难得开了条缝,必须抓住机会。

“你可学过小篆?”

邱非又是一愣。小篆是官制字体,早年文书都要用小篆来书写。但后来因为叶氏行伍出身,开国后推行了书写更简便的隶书,渐渐的就只有天子批阅奏折时为了表示正统,还会用小篆了。

他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这是要做什么,一惊,下意识就抬起身说:“陛下不可!”

“有什么不可以的。”叶修蹲下来,拍拍他肩膀,“你既然是吴卿提拔起来的,吴卿肯定也教过你这些。你去吧,记得叫人先把殿门关上,谁求见都说我在忙。不懂的或者不敢决定的先搁一旁,我回来了再说。”

——什么,吴相居然也替陛下批过奏折吗!

邱非木在原地,直到叶修跑了很久,才清醒过来。

边上有其他常侍小心翼翼过来求问怎么办,邱非看看被叶修卷起来扔在步辇上的冠袍衣带,心想:“这莫非就是吴相说过的,侍奉陛下时可能会有所逾越……”越想越在理,又是忧虑又是紧张,忧虑是忧虑这样未免超出臣子本分,紧张是陛下竟然将国家大事就这样交托给自己,万一哪里做得不好,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如何是好……

他只得一挥手:“摆驾卿和阁!”

 

邱非那边纠结,叶修大概能猜出点。不过比起邱非在臣道和君命之间摇摆,自己这身份要暴露起来才是头等大事——吴雪峰走得匆忙,虽然临时选派了个邱非过来撵他上朝,但是叶修从前就没听吴雪峰提起过邱非,想必也不是什么心腹,多半不知道天子之位上坐的不是真的叶秋。

邱非这一副要押送他去书房的架势,想必也要时时刻刻守在一边等他批完奏折。

那可就糟糕了。

因为官制小篆——叶修根本不会写。

他自小养在民间,街坊流行的字体五花八门。平民书写就拣着简便的来,笔画繁杂的小篆压根没人在用,自然也没人教过叶修。

但一出世就作为储君教养起来的叶秋怎么可能写不出一笔正统小篆?

以前叶秋多年征战在外,朝中事都是吴雪峰暂代处理——名义上是送到边关给陛下批阅,实际上折子都是吴雪峰批了算了,马车里载的都是兵器补给。这次吴雪峰走得匆忙,不知道是没想起这一节,还是想起了也无法在短短几天内给叶修练出个模样,干脆留给叶修自己解决。吴雪峰辛苦填了这么多年叶修的坑,总会漏下一两个,叶修倒也不在意。

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是叶修解决不了的。

只不过他为了逃奏折,外袍冠冕脱下来一扔就翻出了宫墙,早春风一吹,身上有些凉意,才想起来自己只着里衣。虽然里衣也是锦缎长衣,但多少有些不雅,况且手边也没有趁手的兵器,要像往常一样跑南市里看热闹就不太方便了。

叶修从靴里摸出几枚散碎银钱,拈了拈,买点小玩意还成,买把刀剑就不够了。

他左右一扫,忽然有了主意。

“老人家,您这纸伞怎么个卖法啊?”

油纸伞摊子后的老人抬起昏花的眼,瞄一瞄,摊位前站了位白衣的年轻公子。这摊位上纸伞是祖传手艺,做工极是用心,质量上佳,只是没什么艳丽的花式,不入小姐夫人们的眼,卖了几天也卖不出多少。老人看这公子仪态风流,眼色竟也不错,便心情大好:“那墨黑的三文钱,雄黄的五文,太白的上的三层清漆,正衬公子服色——”

可惜他还没说完,叶修就毫不犹豫地拎了把最便宜的黑伞起来,挥一挥,手感还算满意,就放下三枚钱,走了。

他看中这伞用的是竹骨,细长坚韧,小心灌注内力,当把剑临时用用也凑合。武林中人多讲究兵器,追逐名匠作品,叶修却是向来不论,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能应付的应付了,不能应付的还不能先跑吗。

于是叶修提着把伞就往南市去了。

 

“微草堂虽然坐落在天子脚下,但从来不掺和朝廷的事情。”

一开始不过是议论议论叶秋,但黄少天从来没有来过王都,也不太清楚水深水浅,问着问着就问得深了。王杰希答着答着,忽然打断了黄少天的问话,抬手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你来我这里问政,还不如回去问你们少管事。不送。”

黄少天已经有一整天,除了药和徐景熙那一颗蜜枣没吃别的了,一碗鱼羹刚下肚,根本连底子都没打够。微草堂的点心做得秀气,个个都是堪堪一小口,上得还少。就他们说话这好一会儿,也没吃进多少。

他心里忖度这会再跑回去也没到饭点,自己身上又没带钱,便打定主意要蹭到饱再说。

“远来是客啊王杰希,你就这么把还饿着肚子的客人赶出去?”

王杰希瞥了一眼侧边上。墙上的窗没有合拢,留了一道缝,能看到街上景象。从这里望出去正是街角,有个穷书生常年在那儿给人现作水墨画,换几文润笔。

有人停在那摊前,半低下头看书生边上架子摆出来的画。

“你本来也不是我微草堂的客,正门让你进来就已经没了规矩,你还想留饭。”王杰希放下茶盏,“一帆,开窗。”

黄少天后颈一凉,一股危险感觉蹿上脊骨,立刻跳起来嚷:“王杰希不带你这样的动手前先得打个招呼才是大侠风范知道吗——”

“大侠在外面,我是大夫。”

话音未落王杰希就一拂手,广袖流过光滑黑檀桌面。也不见他什么别的动作,黄少天只觉得浑身一轻,整个人就不由自主地往前飞出去,穿过了刚刚被打开的窗户——

“——问你大爷早啊王杰希!”

黄少天及时一个前扑翻滚,这才没有直接摔到人家摊位上。幸好这南市也没几个认识他黄少天的,面子丢了就丢了也算了,但要是引来了不该引来的人,就有些麻烦。他拍着身上的灰土站起来作势要回去找场子,心里正盘算怎么解决被吸引到这边的宵小,却听得背后一声喷笑。

……不好,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黄少天猛地回头,只见一柄黑色油纸伞伸出来,伞尖拨掉他肩上一片刚蹭上的灰泥。

拿着伞的人笑着打了个招呼:“哟又见面了啊黄少侠。”

章八夏虫有则

黄少天顺着伞往上一看,顿时心里翻江倒海。他觉得叶秋这人就是生出来专克自己的,怎么最近每次倒霉都给撞上了,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恨不能杀人灭口。

不过黄少天也只是想了一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要是惯用的冰雨剑在手,黄少天倒是有心再会会叶秋,但他现在手里连一把铁片都没有。王都街道上禁武,黄少天从相府里跑出来的一路上已经绕开了三波巡视的城卫。这次出来只是想到处看看,又仗着身法过人,打不过也能跑,就把冰雨留在古董铺子里了。

叶修还在笑。

黄少天看那笑,看得分外牙痒痒:“你什么回事?你都不用干活的吗四处在转悠。现在才什么时辰,快滚回你的——回你家去看书啊!”

叶修耸耸肩:“有人养着我啊,好多人养着我呢。”

黄少天立马收回了自己对着王杰希时给叶秋的评价。这人何止是挺欠揍,这人简直必须按倒了照着那张笑脸下脚踩,留一刻都要把人气死。他刚转身要走,忽然嗅到点不寻常的味道,似乎是不远处一个巷口传来的。

精钢的冰冷气息。

和,极轻极淡的一丝,血味。

那里无声无息,察觉不到人的存在。这如果不是没有人在,就是在那里的人武功已臻化境,连吐纳也掩藏得毫无痕迹。

而那个巷口,正是黄少天回去的路上要经过的。

叶修停在黄少天背后没动,这会儿拿伞敲敲黄少天肩膀:“眼睛滴溜转,打什么鬼主意啊?”

“胡扯,我黄大侠向来光明正大,你再诽谤我,我可就要不客气了!”黄少天义正辞严地说,然后瞥了一眼那巷口,“你等会儿有事没?”

“是,是,光明正大地被大眼儿从窗口扔了出来。”叶修又喷了,“没事,闲逛呢,怎么着,要去做点不大侠的事啊?”

黄少天脸都黑了,这人能不要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可没等他想好怎么把人诱拐过去护个镖,叶秋那边就又发了声:“你是在看那个巷口里埋伏着的三个刀客吧,吴越口音,有点本事。怎么,是追着你来的?”

黄少天愣了愣:“你怎么知道?”心里暗忖那边人的气息自己都察觉不出来,莫非叶秋这人的实力,比原本估着的,还要高出三分。

这样一想,就更是心痒起来。要是有一剑在手,必须得跟叶秋真刀实枪地干上一场,非把叶秋的底都摸清楚不可。

叶修一看黄少天这表情,就知道面前这小少侠又在打什么主意,想起昨天被折腾一夜,嘴角就是一抽:“你别乱转念头。我刚刚从那里路过,就顺手跟他们借了件衣服。”

说着拎起自己外襟抖了抖。

黄少天这才仔细看叶秋装束,不看还好,一看真是不堪入目:这白色丝衣在里,混着银丝层层叠叠绣以祥云,极其精致,显见是宫造样式;外面随便罩着件粗制的褐色麻衫,又不知从那里弄来几块麻纱,将袖子连小臂一起束紧,绑了粗绳固定,颈上也拿条一样的围了几圈。虽然一想就知道叶秋多半是为了掩住袖口和领口的黑绸镶边,以免暴露身份,但这一身穿着起来,说贵不贵,说贱也不贱,看着就是格外地违和。

叶修坦荡荡地由着黄少天看:“还成吧?就是小了点。”

……亏你说得出口。

黄少天转念一想:“那人的衣服被你借走了,那他们人呢?”

叶修一笑:“因为他们不肯借,我只好自己动手借了啊。人倒是还在那里,黄大侠你这么有兴致,就过去行侠仗义把他们搬到城郊客栈吧。”

“……”黄少天不想再跟叶秋说话了,人怎能无耻到这种程度。

既然路障被除,那就没什么大碍了。但是黄少天刚一抬步,又想起来一桩事:叶秋缀在后头,不能直接回古董铺去。之前那十里追魂虽然是身上带伤行动不便,但现在这里是叶秋的地盘,叶秋占着地利,黄少天斟酌一下,还是没把握甩掉叶秋。

那古董铺可是蓝雨楼在王都秘密插下的一个点,这么暴露在叶秋面前不好。

可是接下来要去做什么,黄少天确实没有打算。他瞄瞄叶秋那边,忽然灵机一动:“那反正现在也没事,你带路逛逛南市?”

这一下可真是将了叶修的军。南市是他御驾亲征以后一年多才开设的,这里有朝廷置下的暗哨不错,但一直以来都是吴雪峰在管。吴雪峰走得匆忙,只来得及把几个领头的叫来认主,交代一下联络方式。至于这个南市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叶修常年在外,知道得也不比初来乍到的黄少天要多去哪里。

不过就算没有多去哪里,至少有些东西,叶修还是清楚的。比如这里虽然看着平和,但说是三步一坑五步一陷,也丝毫不为过。殊不见右前方二十步,捏面人的老人驼着背眯着眼,手指翻飞间使的巧劲,却是江湖排名第七的修花手。两人说话间,附近路过个牵着马车的虬须大汉,喝人避让时声音明彻广大,蕴着正统狮子吼的功法。——就连街角这个文文弱弱察不出一丝内力的书生,作画用的纸里也掺了精心炮制的曼陀罗粉,若是将纸张点燃了撒出去,不出一时三刻,这街上就不会再有好生生站着的人。

在这种地方不带武器闲逛,怕是也只有黄少天这样艺高人胆大的人干得出来了。叶修不怕麻烦,但也懒得惹麻烦,略一寻思,看了看微草堂那边。

原本还只是虚掩着的窗户,在叶修望过去时,咔哒一声彻底关上了。

“……你怎么惹毛了王大眼的,他这人是有点傲,但平时还算好说话的啊。”

黄少天摸了摸鼻子:“那是还在岭南的时候结的梁子啦。岭南那地方乱,你不会不知道吧,三天两头打群架。有一次他家小高来揍我家小卢,我就揍了他家小高……当着他的面。”

叶修无言以对:“南市这里论官就是朝廷,论私就是王杰希说了算。高小公子是他关门弟子,你打了不算,还当着他面打——罢了罢了,我知道你什么都敢的。”

“那不是他家小高先动的手吗!”

“王大眼管你什么起因啊,结果是你打了高小公子就够了。”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都有点愁。

过了一会,黄少天说:“你看我不是被扔出来了嘛。怎么着,这架势是我没法在这里待了?”

叶修拿伞敲了敲黄少天脑袋:“也不至于,我还在这呢。”

“对啊对啊王杰希再怎么也不敢弑——呸,再怎么也要给你点面子的。他对你评价可高了,说你面相生得特别好,大富大贵,逢凶化吉。”黄少天眼睛一亮,“你去帮我——哪个混蛋拿东西砸我!”

叶修收回伞,伞尖上一串串着三枚圆溜溜的棕色小果子。他把伞尖举到自己面前看了一眼:“你闪得倒快。只是几个草果,王大眼叫你戒骄戒躁呢。”

两人这边说话,旁边摊位上的书生已经把画卷装好,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递给叶修。叶修转身接过了画卷,随手就夹在身侧:“画功不错,去丞相府找陈管事领钱。”

黄少天从边上探过身:“你还买画?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爱好,画的什么?”

“画的你啊。”

叶修说得太随意了,黄少天根本就不信:“你就睁眼说瞎话吧,我看他们画画都要个小半天工夫,我才在这里多久?”

叶修笑了出声:“你要不让他给你现画一幅看看?”

黄少天怀疑地看看叶修又看看那书生。他看得出来这书生身上一丝武功也没有,一对上目光就立刻低下头去,怎么看也不像是个高手。

正待再查探,那书生忽然躬下身去,从画架上取下一幅山水,细细卷好束以纱带,交给黄少天:“小生有一幅画赠与少侠,万望略入得少侠的眼,如此幸甚。”

黄少天没有接:“无功不受禄,你平白无故送这画给我,想要什么啊?”

书生依然弓着身:“山陵有隙,青松固之。小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少侠不喜此画,可转赠密友。”

这话说得特别的玄,黄少天听着似懂非懂,但隐约觉得那书生并没有什么害人的心思,就扭头看了看叶修。

叶修点点头。

于是黄少天把画卷接了过来,学着叶修那样照画卷中间一夹:“那就谢过你了,钱一样去找丞相府陈管事领啊。”

章九前驱有虎

叶修有心再撩黄少天几句,忽然看见微草堂正门开了。一名小弟子匆匆跑出来,来到他跟前,拱手道:“秋公子,我家掌门有请。”

“你家掌门?”

叶修没有立刻答应。他和王杰希交情不深不浅,也就早年浪迹江湖时交游过一段时间,而王杰希待他也向来不冷不热。叶修江湖名声响亮,王杰希却也是少年成名,别人会尊叶修一句前辈,王杰希可从来不会。后来两人一在朝一在野,江湖上那点因缘际会的情分也生疏了。

叶修在外征战时,吴雪峰来信说王都需要个高手镇场,叶修想起王杰希,就写了封信。王杰希没有回信,叶修也没觉得王杰希会同意帮忙。

没想到王杰希一声不吭地搬进了南市,在这里坐了两年。

叶修再回来时,他当初随手划下这一片桃花源,已经姓王了。但叶修刚回来时无论递帖还是直接上门,王杰希都一直避而不见。现在突然派人相邀,是打的什么主意?

他正斟酌着,黄少天那边可高兴了,一叠声地催促:“哎王杰希叫你了,你快点去吧去吧去吧磨蹭什么啊——去吧去吧!”

叶修被推搡得往前走了几步:“你就这么对待你救命恩人啊,见面就赶我走。”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知恩图报结草衔环那都是以后的事。”黄少天说,“这不是还早呢吗,我黄大侠的人情可是很贵重的,你不能一下子就用掉啊,等我好好想想怎么报答你——反正日后日后,日后再说!我先走了啊!你们聊久一点!不许跟上来!”

叶修哭笑不得地被黄少天推进微草堂大门,还差点绊在了门槛上,好不容易站稳了,一转身,黄少天已经没影了。

他就站在原地揉了揉肩膀,王杰希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长安街西头第一家,雨声阁。”

叶修回过头来,小弟子们已经把微草堂的门关上了。大堂内倏然昏暗下来,王杰希站在正中央,看着叶修,面上眼里都没有什么情绪。

“什么?”

“他将要去的地方,那是蓝雨楼的点。”王杰希的目光下落到叶修夹着的画卷上,“那种东西不要贴身带,带久了就离不开了。”

叶修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一点点白曼陀罗花粉而已,还放不倒我。”

王杰希不置可否地又瞥了一眼画卷,然后转身朝楼梯走去:“上楼说。”

 

黄少天拐了好几个街角,上房过楼还穿了几户人家后院,每过一处,都谨慎地停着等了一会儿。始终没有人追上来,他也丝毫不放松,这样几乎把半个王都绕了几圈,才放下心来,径直往雨声阁里去了。

刚从后窗翻进来,脱了鞋袜轻手轻脚摸上床,就听得门帘沙沙作响。

“又出去了?”

拨开门帘进来的正是喻文州。黄少天被逮个现行,只好苦着脸蹲在被子里:“文州你怎么就回来了啊,你不是一出去就一早上的吗。”

喻文州失笑,拿手里的长剑敲了敲床边的小桌:“你出去不带兵器,大家都很担心。”

黄少天拍胸脯:“开玩笑,我是谁!就是有二三十条汉子围上来,我也能完好无损地跑出来,一根针都不要带,不像某些只会玩姑娘家绣花针的。”

“王掌门那是微草堂的青帝九针,不是绣花针。”喻文州拉开张椅子自己坐下,“怎么,你碰上王掌门了?”

“碰上啦。”黄少天提起来就有点忿忿,“还被他从窗口扔出来了,微草堂一点礼数都没有,真是北地来的——哦我还碰上了我们皇帝!后来他被王杰希叫去了,我就趁机跑回来了。文州你放心,我后面绝对没跟着尾巴,我绕了好多圈的,连狗都追不上!——哎对了。”

他想起自己还夹着副画,立刻从被子里跳出来,把画递给喻文州:“南市里还有个书生给了我一副画。我看不出什么问题,文州你看看?”

喻文州接过画,轻轻解开束带,展开,面上有些疑惑:“这是……写意山水?”

黄少天盘腿坐在床上:“我看不出什么奥妙,不过那个书生说得有点奇怪,叫我不喜欢的话就送给朋友。”

喻文州仔细问了赠画前后经过,黄少天也一字不落地重述给他。喻文州略一思索,又再追问些那书生跟叶修应对细节,这才微微笑了:“那书生必然是朝廷置在南市的暗探。少天想得不错,这赠画一事,确实应该没有什么不良图谋。”

黄少天好奇地问:“文州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喻文州站起来,在桌上展开手里的画卷:“文人自有青竹节,你觉得面前是盖世大侠,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一介布衣武夫。我看这画上题诗笔锋刚劲,不是凡俗,而那书生对陛下如此恭敬,显然是知道陛下身份的。而且陛下也只叫他去领赏,却不给他名号,也不给信物,试问哪家管事会这样轻易给赏钱?因此丞相府陈管事也必然认识这位书生,不但认识,而且相信这书生不会,不敢,冒陛下的名义谋取私利。”

黄少天茅塞顿开:“原来如此,我说我怎么觉得这人有些古怪。他明明不像是敬畏我的意思,却对着我行大礼,用许多敬语。”

喻文州这时却叹了一声:“你回来绕的路只怕是白费了。那暗探既然对你恭敬,应该是陛下有令彻查了你的底细。不要说陛下,王掌门大概也早知道这间铺子了。”

黄少天有点惊讶,惊讶后又敲了敲自己脑袋,然后抖擞精神:“不怕!他们要来就只管来,我的冰雨虽然不吃素,但切草可是一等一的。”

喻文州就没有这么高兴了。他用镇纸压好画卷四角,静静观看。黄少天这时也闭上了嘴,整间小房内顿时一片寂静。

这是一幅简单的写意山水画,峻拔高岭之下是一片江水,几架小舟在平缓江面上前行,用墨疏密得当,古意盎然。喻文州看得极其细致,至上而下,甚至连纸张褶皱处都用手指抚平,反复查看。

良久,黄少天都快要无聊得睡着了,忽然听得喻文州发问:“那书生赠画给你时,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我想想啊……山陵有隙,青松固之,小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黄少天跳下床趿拉着鞋凑过来:“怎么了,文州,这画上有什么玄机没?”

喻文州微皱起眉:“我也看不出什么玄机,这画上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纸张里有些奇异的香味,但应该只是安神的作用。”

黄少天想了想:“那画的内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这也没有,很普通的山水意象——等等。”喻文州手指划过画面,忽然顿住,“他说山陵有隙?”

黄少天点点头:“是啊。”

喻文州犹豫片刻,才又开口:“不知他是不是在暗示这个——山陵崩落,是帝王归天的隐喻。山陵有隙,莫非是陛下身体有什么问题?”

 

王杰希收回手,面上都显出了严肃神情:“什么时候的事?”

他和叶修这时正坐在一个四面密闭的房间里,墙上无窗,门栓紧锁。叶修坐在房内唯一一张圆桌边上,手臂平放在桌面上,听了这话,无奈地笑了笑:“昨天前天吧,我也不知道啊。”

“胡闹!”王杰希有点生气,“吴雪峰中了毒,你也要跟着中一下?天下之力供养一座宫殿,你一国之君,连自己殿里的吃食都管不住?”

“雪峰都管不住,我哪里管得住啊。”叶修摊手,“你能治吗?”

王杰希收起了怒意,凉凉地说:“我治不了。这毒来得古怪,初起时一些异常都没有,中的人只是觉得有些乏,像吴雪峰那样中了几年,到现在也不过是体虚发寒。但它一入体内,就根深蒂固,轻易拔除不了。稍微一运内功,立刻就要伤着根本。”

叶修听明白了:“也就是说我不找人打架,也就是做几年痨鬼,如果一动手,就要死?”

王杰希皱眉:“不至于,只是积重难返。但你这毒显得比吴雪峰几年积下来的还深,实在是……你出去前在英杰那里留一瓶血,我试着配个解药看。只是这段时间,你确实不能再动武了,虽然现在看不出什么,但你的心法本来刚猛,毒性激发起来也更凶烈。”

“那可能不行。”

“叶秋!”

叶修摆摆手:“血留给你,刀枪我还是得用。我知道你避嫌,没在我宫里放人,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北方今年春旱,那边土地本来就贫瘠,现在已经闹起了饥荒。最早夏初,最迟秋末,青帐王一定会再度带兵南下。这一战,不可避免。”

章十后顾有蛇

房间里安静下去。这安静是一种仿佛扼住人喉咙的沉闷,尘埃落定,无风无光。两人相对静坐,唯有烛芯偶尔发出轻微的炸裂声响。

隔不久,王杰希就笼起袖,微微低头似是在沉吟一般,不再看叶修。王杰希既然移开了目光,叶修便也转回头去。

“我要回北安了。”

这个消息倒是有点让叶修意外。不过稍一想,就明白了王杰希回去的原因:“微草堂掌门继任大典?”

王杰希垂着眼点了点头:“掌门日前兵解,凶手不明,我必须回去主事。”

他说来轻描淡写,话语中却自带一分雪亮杀气。虽然江湖上都知道微草堂下一任掌门就是王杰希,但微草堂现今主事还是王杰希的师父,因此王杰希得以应叶修之邀,在帝都坐镇两年。但既然现任微草堂掌门身死,那王杰希就是当仁不让的掌门人,微草堂上下数千弟子的主心骨,于公于私,都不容得他再逍遥在外。

“我昨天也听说了这桩事件。”叶修想了想,还是说,“小蓬山的消息,据说是你的师父曾经参与争夺龙骨,然后——”

王杰希摇摇头:“我们那个老头,我们几个弟子都清楚。他悟性差,又没有什么上进心,一辈子愿望不外乎把微草堂怎么接过来的再怎么交出去,好对得起列代掌门。争夺龙骨这么危险的事,他不会去做的。”

叶修倒不这么觉得,贫民尚且做梦皇帝轮流做,谁能没有点野心。但这时暗室内忽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喵呜,紧接着王杰希衣摆下沿微动,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从里面探出头,睁圆了眼看着叶修。

王杰希伸出手,那猫抓着衣摆跳上来,踩过王杰希手掌跃进他怀里,亲昵地蹭了上去。王杰希慢慢挠着猫的颈毛,猫发出了小小的呜呜声。

叶修看着这一幕,不经意地想起了黄少天。

不知道挠挠会怎么样。

这念头划过心底时,叶修失笑出声,立刻又肃容看向王杰希,毕竟刚刚谈着别人去世的前辈,现在就这样不敬地发笑,实在是有点对不住人。

幸好王杰希似乎会错意:“这猫是我们老头养的,别的没有,就是黏人。方师兄找到它的时候,它还守在我们老头身上,瘦脱了形,一遍遍舔他脸。”

叶修这下是真的笑不出来了:“……节哀。”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这时走,也是喜丧。”王杰希平板地说,“所以我们知道,他必是被害的。他自知武功平平,每次出门跟人动手,都兴师动众,还要把猫交给小弟子好好看着,从不带在身边。”

叶修思前想后,觉得这事不能再深,再深入王杰希怕是要翻脸。便扯开话头:“你这走了,我又要去打仗,雪峰也不在王都,我觉得这里得翻过来。”

王杰希把猫放到桌面上,猫慢慢走到叶修面前,歪过脑袋看着叶修。

“蓝雨楼的剑阁少主出来有些时日了,但他们的少管事和医阁少主,是前日才到王都的。黄少天平时就爱四处游玩,也就算了;喻文州和徐景熙这两人,魏琛不会平白无故同时送到千里之外,迟则数日,早则今宵,蓝雨楼少管事必然求见你,你可以用他。”

叶修正别开脑袋打喷嚏,听到这话又是有些惊讶:“他来找我干什么?我又不会把羽林军带出去帮他抢地盘。”

王杰希伸手把还在好奇地往叶修脸上凑的猫抱回去:“我听说蓝雨楼主继任不是指个名办场观礼了事,而是得过一道老楼主的考验。我微草堂既然先守在这都城一年有余,蓝雨楼便不该贸贸然进城。不但进了城,还与我相安无事,只有一个原由,他们有求于你,不能在这地盘生乱。”

他说到这里,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是沉默片刻,才说:“也不妥。我听说他们少管事颇有才华,能经纬天下。你还是另选他人,别去外面打一场,回来城墙上就换了旗。”

叶修有些无奈:“那你倒是说说看,我换谁?”

王杰希拿手在猫背上缓缓打着圈:“我早年出游楚地,经过一个不成气候的小门派。这门派名叫震泽,似乎是传了些墨家机关术下来,只是到这一代,已经不剩几分精妙了。不过他们有个弟子,名叫肖时钦,是个人材。而且你命里比劫众多,而官杀得用,出师必胜,却少和气。此人命局却是八字全合,一派祥和,或许能淡你三分杀气,镇住这朝局。”

他一连串的命理奥义砸下来,叶修实在有点吃不消:“那照你这么说,他来替你守城,我至少不会一回来发现江山改姓——肖了?”

“不会。”王杰希笃定地说,“我在楚地时多得他照顾,临去时替他占过一卦。他一定收着那卦文,也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你不用他也无妨,我在这里布下的网桩,旁的人,轻易也拔不出来。”

叶修想想宫里那个一愣一愣的小近侍,暗叹一口气,还是把名字记了下来:“你给他批的什么啊,这么吓人。”

“告诉你也无妨。”王杰希伸出手,正被摸得舒服的猫又睁开了眼,拿爪子挠王杰希衣袖,王杰希只得停下了蘸茶水在桌面上写字的举动。

“梧桐巢空栖不得,诚知天命非所有。”

 

叶修临到日中天时才回宫。本来准备去丞相府用了饭再回,一转念想起还在纠结的邱非,不知道那小孩是不是真的老老实实坐在暖阁里批折子。又一想这孩子年纪,心里就有些愧疚,于是也不闲逛了,回宫直奔书房,路上还逮了个宫侍,吩咐传膳卿和阁。

到了卿和阁门外,叶修咳了一声,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才推门——

一块镇纸就正对着他面门飞了过来。叶修虽然有些意外,但他多年闯荡江湖练出来的身手并不是假的,一扭身,那玉镇纸就撞在门板上,生生把实木砸出了个小坑。叶修眼疾手快地一手捞住了掉下来的镇纸,再扭头,看到书台后面站着的邱非一脸惊慌失措。

还没等他说话,邱非就疾步出来,撩起下摆就要拜下去:“臣……臣不知是陛下驾到,几乎……请陛下责罚!”

叶修一手还拿着镇纸,一手把邱非拉住了:“免礼平身。说了天气凉,你一小孩子,身子骨弱,别总是跪来跪去的。”

他一想,就明白了这飞来镇纸是个什么缘由。想必是邱非正在堆作小山的奏折里头昏脑涨,一听门响,又没有人通报,以为有人撞破他私自批阅奏折,惊慌之下随手就掷来一块镇纸。这也就是邱非没有经历过,从小就跟叶修一起翻墙的吴雪峰早就习惯了叶修的神出鬼没。但是说到底,把规规矩矩的好孩子吓成这样,叶修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他把镇纸交回邱非手上,邱非还是满脸苍白,拿着镇纸不明所以地看着叶修:“陛下……”

“散骑常侍邱非,聪敏忠直,特赐翠玉镇纸一方,以示褒奖。”

邱非的脸更白了:“陛下莫开玩笑……”

叶修朝他笑笑:“不是开玩笑。你收着这镇纸,如果哪天觉得我脑子发昏,可以用它来敲我脑袋。”

邱非嘴唇翕动,却完全说不出一个字。片刻之后,才抿了抿唇:“谢陛下!臣必当……必当……”

“行了。”叶修心下暗叫不妙,面上还得安抚小孩,“我让人摆饭过来了,你收拾收拾,别给人抓住了马脚——哦,对了,你收好这个。”

王杰希临别时把肖时钦的名字和震泽门所在写成纸条给了叶修,叶修这时把纸条掏出来给了邱非:“你现在只是批个奏折,过个几天,还要替我看着这座城。到时候如果你觉得撑不住,就去这上面的地方找这个人。”

邱非深深看了纸条两遍,然后小心把纸条反复对折,叠成小小一片,和玉镇纸一起收入袖中,这才坚定地望着叶修:“臣必不辱命!”

 

书房里君臣相得时,长安街雨声阁中却响起了一个讶异的声音:

“文州,你要入朝?”

章十一密云有雨

过晌,天色竟然见着有些暗,隐隐有行云布雨的阵仗。不过这会正是青苗下田时节,雨水金贵如油,如果来得这一场及时雨,今年收成又要好几分。因此不但叶修心情舒畅,邱非也难得露出了些和他年纪相称的笑容,甚至没有制止叶修再次换了便服往宫外跑的举动。

“我尽早回来。今早遇见一故人,中途可惜有事先走了,得再去拜访一下他。”叶修一边找了条素色绦带系上,一边跟邱非随便说话,“你要是入夜了还没见我,就不用等了,我会赶回来上早朝的。”

邱非那点笑容立刻就没了。叶修瞅一眼那脸色,立刻赶在邱非开口之前溜了。

他自然是要去雨声阁。

三年没回都城,这里格局叶修都已经多半不认识了。王杰希经营这座城一年有余,下暗桩有如弈棋,随意走上两步,就飞出一子天元,完全不能以常理推测他布局的意图。现在棋手走了,行至中盘的棋却没有人来接,只能由着黑白棋子在横纵方格之间对峙。

但这样的和平终究不会持久。

谁,又会是接这盘棋的人?

叶修心里倒有个人选。

他一开始听说蓝雨楼少管事喻文州到了都城,是有心试这少年人一试,如果确实可用,不妨一用。喻文州为什么来,王杰希不知道,叶修可是早就知道了——半个月前羽林军还在归途中,魏琛的信就来了。

原来蓝雨楼这一代楼主继任,长老们出了好大一个难题:喻文州要接这楼主的位子,就要先天下敬服。本来蓝雨楼是武林中有名的大派,一楼之主要有匹配的声名,也是常理——但坏就坏在,喻文州的功夫并不怎么适合在人前施展。

他生来身怀三阴绝脉,本来活不过舞勺之年,是当时蓝雨楼方士镜在江南游方时遇见,觉得这体质罕见,适合作为帝女蛊的寄主,才带了回去养起来。须知这帝女蛊的蛊母性情至刚至烈,平常的人想要号令它,它便会左冲右突,扰得寄主心神烦乱,难以入眠,严重时甚至会亢进过度,心脉迸裂而死。但这正好对了喻文州的症。三阴脉象下,人体虚乏力,终日困倦,却又不能真的睡下,因为一睡就可能不起。如果体内能有这蛊母四处滋扰,不但通筋活络,而且振奋精神,堪称是救命良方。

凭着帝女蛊,喻文州顺利成人。但他年纪轻轻又没有武功底子,能制衡帝女蛊和三阴脉就已经是大不易了,更不可能修习什么拳脚功夫。魏琛赞他性情坚韧,将驭蛊之术传授给他防身。这秘术辅以帝女蛊之威,固然十分强大,却不适合作为当家功夫展现。要是一位俊俏少年郎飞花摘叶剑气长虹,自然叫人心折;但如果这少年郎动动手指,一只黑色的米样小虫飞出来,那就不怎么讨人喜欢,遑论令天下信服了。

以魏琛之能,也想不出折中的法子。魏琛早年和叶修交好,私下常有书信往来,这次便写信向叶修抱怨楼里老骨头太硬。叶修看了觉得简单。武林中人信服靠的总是拳脚刀枪,但这天下敬服,不外乎一个权一个名。反正是老友的后辈,左右坏不到哪去,叫过来封个钦差放出去代天巡牧一趟,还有哪个敢不服?他就回信让魏琛把人送到王城,后续自然有人料理。魏琛接信大喜,立刻飞鸽回话,紧接着就把喻文州派了出来。

至于医阁少主也一并派了出来,多半就是考虑到喻文州的身体状况了。

这里前因后果叶修没有跟王杰希交代,他们本来也不需要事事互相坦白。王杰希走得爽快,连一张暗桩全图都没给叶修,只留了个接头暗号,叶修也没有追问。

但是见到了黄少天以后,叶修的心思就有些活络起来。

手上有真功夫,弹压得住那些以武为尊的江湖人。年轻开朗,话说得明白办事也快。胆子足够大,不带武器敢跑进南市集;心思足够细,在卧虎藏龙的地方能毫发无损地离开。有这样一个人坐镇王城,正如明光笼罩,四境清和。

只有一个问题。黄少天看起来不像是能安定管事的主,要怎么把他留在这个位置上,才是一等一的难事。

不过……

叶修从袖里拈出个纸团,一弹,纸团落下来,在他手心里骨碌碌打转。

如果只有黄少天,那是不怎么好留住。但再加上蓝雨楼和魏琛,就不一样了。

 

雨声阁后厢房里面,黄少天正在床上打哈欠:“魏老大那个朋友有这么大能耐啊?别是诳人的吧。我在宰相府里的时候,听说他们当家的告病不上朝好长时间了,现在皇帝一回来,宰相今天一大清早收拾包袱连人都没带就跑了,说不定是犯了事呢。”

他转念一想,又兴奋起来:“要不这样啊文州,我去找皇帝帮忙。还有谁能比皇帝大啊?他要封你当什么官都行!”

喻文州看着好笑,笑了一会又陷入深思:“楼主这位朋友……有些可疑。”

魏琛素来爱好四处游荡,不然也不会性味相投收养了闲不住的黄少天,交往的人多,也不奇怪。但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江湖中人,向来和朝堂中人泾渭分明。蓝雨楼再是武林名门,也是匪路,不是官道。魏琛日常交好的人里三教九流,也没听说过谁能跟宰相搭上线——更别说这个随便开口就能封个钦差的旧日熟识。但魏琛竟然毫不怀疑,就这么把人派了出来。

宰相即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能随便任免官员。更何况现在天子还朝,政务理当归还。黄少天说得好,这天下还有谁,能比坐在高堂之上的九五之尊大呢?

那个旧日好友,多半就是嘉帝叶秋。

喻文州倒是听说过一些传闻,比如嘉帝叶秋少时经常便服外出游历。也许就是那时结识了魏琛,而魏琛自然也知道叶秋身份,这样说得过去。

如果是叶秋——

喻文州转眼望向黄少天。黄少天被看得有些疑惑:“文州你怎么啦?眼神这么奇怪。”

“没什么。”

喻文州回头看向桌上的画。

如果那是叶秋,叶秋又如同黄少天说的一般,那这摊浑水,值不值得去趟呢。

章十二骤风有客

不过这想法喻文州没有跟黄少天说。喻文州只是笑了笑:“你怎么就知道陛下会同意?安排钦差也不是小事。”

这一下可把黄少天问住了。黄少天搔了搔头,坐正起来想了半天,最后有点苦恼地摇摇头:“不知道,我就觉得他会帮忙的吧。”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到底为什么觉着对方会予取予求。没有道理,没有根据,像是半昏半醒时察觉到的触及手臂的一丝暖意,面上流转的呼吸带着熟悉的亲昵,这点亲昵就让他彻底放心地昏迷了下去——后来想想那熟悉感真是来得莫名其妙。

古人说过倾盖如故,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喻文州观察着黄少天面色,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如果他有这样的大事,找上你要帮忙,你会帮吗?”

黄少天还在纠结那味道,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帮啊。”

话一出口就见喻文州眼里审度神色更重了,立马又补充道:“虽然我们也刚认识吧,但是他救过我一命……半条命。有恩就得报,欠着不高兴。他要是想来蓝雨楼当个护法什么的,我也会去磨魏老大答应的。”

喻文州坐到桌前的椅子上,手指落在画纸上缓缓划着:“我知道了。”

他知道黄少天和他不同。蓝雨楼虽然是道家开派,却不拘一格,门下弟子可以带艺投师,进来以后也是因材施教,为此每年和讲究正统的微草堂明里暗里不知道冲突过多少次。比如同是魏琛教导,喻文州得到的是存神服气的上清经心法,用以平心顺气,镇压凶蛊;黄少天是块习武的好材料,拿到的就是魏琛从各处搜罗来的剑谱,大道只学了几句基本,走的完全是以武证道的路子。

因此黄少天不会考虑那么多。黄少天只是单纯地江湖义气,看顺眼就随手帮一把,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不管对方贵如王侯或是贫如乞儿。

这也许是虽然魏琛最喜爱黄少天,却最后点了喻文州做下任楼主的原因吧。

就不知道宫中那位,是怎么样看待黄少天了。从黄少天的描述来看,对方要说是萍水相逢一时兴起,后来的动作就显得太过意味不明;要说是心怀不轨刻意结交,黄少天还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有因有果,循环往报。既然因子种下了,就不能回避结局——不是善缘,就是劫厄。

他忽然神情一凝,收回手指。

画面右上角题诗处,笔锋刚劲,入木三分。触摸诗句边缘,却能发现那处纸张格外的厚——不是纸张厚,而是纸上覆了一层同色的粉末,掩在上面再落笔写字。喻文州轻轻刮下一点粉末,取至近前观察,这粉末有些药香,似乎在哪里闻到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时徐景熙正好送了新煎的药进来,抽抽鼻子:“无义草味,黄少你受伤了?别乱给自己上药啊。”

喻文州立刻追问:“这是什么——无义草?”

徐景熙把药碗递给黄少天,走到桌边,一眼看到喻文州指尖那点粉末,拈了点嗅一嗅,肯定地说:“没有错。无义草磨的粉,我们给人动刀子的时候,多半会用酒送服镇痛。”

喻文州思索着问:“那这个能用来治什么?”

徐景熙挠挠头:“这个粉有大毒,正经入药的不多,平常也就是外用。如果疼得厉害了,会掺在香里点一些,不出一时三刻就能让人昏过去。不过我看这粉配方有些古怪,加了不少料,估计毒不会有多烈,只是镇痛用了。少管事你还是快把它擦了吧。”

喻文州掉头问黄少天:“你见到陛下时,他身上有哪处受伤了吗?”

黄少天仔细回想了一遍,大摇其头:“没有,他活蹦乱跳着呢,再打十个也没问题。”

“不是外伤,那么是内伤?”喻文州面上浮起一丝笑意,“景熙你等会收拾收拾,和我一起去个地方。”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掌柜出现在串珠门帘外,低头行揖:“打扰少管事和两位少主了。外面有一个人递了名刺,说要见少管事。”

黄少天惊讶地坐直起来,踩了鞋子跳下床,徐景熙更是直接上前一步:“是什么人?少管事到王城的消息应该是不许外泄的——”

“不许外泄,但也没有不许别人打探不是吗。名刺拿过来。”

喻文州泰然自若地打断了徐景熙的话。掌柜恭敬应是,拂开门帘走了进来,递上一张约三指宽的竹木薄片。这薄片看着较市面上的竹片名帖单薄许多,拿在手里却格外地沉,喻文州试着按住边缘一压,竹片丝毫也没有弯曲。竹片光滑洁白,举起来对着窗外一看,竟是隐隐透出些光,纹路交织纵横,像是一片竹林的图案。

“……竹林听海。”

喻文州喃喃道,徐景熙一旁看过来:“这名刺上怎么没有写字?”

“景熙你出来得少,这是荆州震泽门的门主帖。”喻文州摇摇头,“他们不需要写字,这张名帖无人可仿,送出还会收回。所到之处,正如震泽门主亲临。只是不知道来的是他的手下人……还是他自己。”

想了想,又笑了:“应该是他自己。我听说这一任的门主,是个事事谨慎,亲力亲为的。就不知道他这时候来,是有什么打算了。”

黄少天攀着喻文州肩膀往那名帖上望了一眼,忽然说:“这竹片上怎么有股……跟那张画一一样的味道?”

徐景熙抽抽鼻子:“确实,无义草粉,非常淡,不是涂在上面的——配方应该跟画上的一样。”

喻文州这时才有些惊讶,扭头看看黄少天,立刻快步走到书桌边看着字画。泼墨山水,小舟随流,右上角空白处两行平实诗句。喻文州低声念出诗文内容:“暗潮已到无人会,只有篙师识水痕……暗潮已到,无人会,水痕……我明白了。”他紧接着又望向掌柜:“来的人什么模样?多少年纪?”

掌柜回答:“是名少年男子,未及弱冠,普通布衫。态度恭敬有些拘谨,不像出身豪贵人家。没有佩剑,也没有拿着什么其他兵器。看着……像个普通书生模样。”


================第一部  无人识  完================

注:

1. 拔剑绕残樽,歌终便出门。西风满天雪,何处报人恩。——齐己《剑客》

2. 蚩尤旗是一种天象,古代认为预兆兵乱将起

3. 烟又烟,风上天……——改编自《二申野录》燕王未起兵时童谣

4. 胜敌志强曰庄……——《逸周书·谥法解》

5. 暗潮已到无人会,只有篙师识水痕——杨万里《过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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